卷十二 魏书十二: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
崔琰字季珪,清河东武城人也。
崔琰,字季珪,是清河郡东武城县人。
少朴讷,好击剑,尚武事。
他年轻时朴实寡言,喜爱剑术,崇尚武事。
年二十三,乡移为正,始感激,读《论语》、《韩诗》。
二十三岁那年,被乡里推举担任乡正,从此才受到激发,开始研读《论语》和《韩诗》。
至年二十九,乃结公孙方等就郑玄受学。
到了二十九岁,他便与公孙方等人一同拜在郑玄门下学习。
学未期,徐州黄巾贼攻破北海,玄与门人到不其山避难。
学习还不到一年,徐州的黄巾军攻陷了北海郡,郑玄便和弟子们一起到不其山躲避战乱。
时谷籴县乏,玄罢谢诸生。
当时粮食短缺,郑玄便遣散了各位学生。
琰既受遣,而寇盗充斥,西道不通。
崔琰被遣散后,却因为到处都是盗贼,向西返回的道路被阻断了。
于是周旋青、徐、兖、豫之郊,东下寿春,南望江、湖。
于是他便在青州、徐州、兖州、豫州的郊野辗转流离,向东到了寿春,向南眺望长江和湖泊。
自去家四年乃归,以琴书自娱。
他离家四年之后才得以返回,平日里靠弹琴读书自娱自乐。
大将军袁绍闻而辟之。
大将军袁绍听说了他的名声,便征召他入府任职。
时士卒横暴,掘发丘陇,琰谏曰:‘昔孙卿有言:“士不素教,甲兵不利,虽汤武不能以战胜。”今道路暴骨,民未见德,宜敕郡县掩骼埋胔,示憯怛之爱,追文王之仁。’
当时,士兵们横行霸道,到处挖掘坟墓,崔琰劝谏说:‘过去孙卿(荀子)曾言:“士兵若平时不加以教化,武器装备就不会精良,即使是商汤、周武王也不能用这样的军队打胜仗。”如今道路上白骨暴露,百姓们还没有看到您的恩德,您应该下令各郡县收敛掩埋尸骨,以显示您的怜悯之情,追随周文王的仁德之举。’
绍以为骑都尉。
袁绍于是任命他为骑都尉。
后绍治兵黎阳,次于延津,琰复谏曰:‘天子在许,民望助顺,不如守境述职,以宁区宇。’
后来袁绍在黎阳整训军队,驻扎在延津,崔琰再次劝谏说:‘天子在许都,民心期望的是顺应和拥护朝廷,您不如守卫好自己的疆土,向朝廷述职,以此来安定天下。’
绍不听,遂败于官渡。
袁绍不听从他的建议,最终在官渡之战中大败。
及绍卒,二子交争,争欲得琰。
等到袁绍去世后,他的两个儿子互相争斗,都争着想要得到崔琰的辅佐。
琰称疾固辞,由是获罪,幽于囹圄,赖阴夔、陈琳营救得免。
崔琰声称生病,坚决推辞,因此获罪被关进了监狱,幸亏得到阴夔、陈琳的营救才得以幸免。
太祖破袁氏,领冀州牧,辟琰为别驾从事,谓琰曰:‘昨案户籍,可得三十万众,故为大州也。’
太祖(曹操)击败袁氏后,兼任冀州牧,征召崔琰为别驾从事。曹操对崔琰说:“昨天我查阅户籍,发现可以征集到三十万兵众,冀州真是一个大州啊。”
琰对曰:‘今天下分崩,九州幅裂,二袁兄弟亲寻干戈,冀方蒸庶暴骨原野。未闻王师仁声先路,存问风俗,救其涂炭,而校计甲兵,唯此为先,斯岂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!’
崔琰回答说:“如今天下分崩离析,九州四分五裂,袁氏兄弟(袁谭、袁尚)骨肉相残,导致冀州百姓的尸骨暴露在原野之上。我没有听说王师(您的军队)先传播仁德之声,慰问风土民情,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,反而首先清点兵员数量,把扩充军备放在第一位,这难道是本州官民对明公您的期望吗!”
太祖改容谢之。
太祖(曹操)听后改变了神色,向崔琰道歉。
于时宾客皆伏失色。
当时在场的宾客们都吓得伏在地上,面无人色。
太祖征并州,留琰傅文帝于邺。
太祖(曹操)征讨并州时,留下崔琰在邺城辅佐文帝(曹丕)。
世子仍出田猎,变易服乘,志在驱逐。
世子(曹丕)仍然时常外出打猎,更换服装和车马,一心只想着追逐猎物。
琰书谏曰:盖闻盘于游田,书之所戒,鲁隐观鱼,春秋讥之,此周、孔之格言,二经之明义。殷鉴夏后,诗称不远,子卯不乐,礼以为忌,此又近者之得失,不可不深察也。袁族富强,公子宽放,盘游滋侈,义声不闻,哲人君子,俄有色斯之志,熊罴壮士,堕于吞噬之用,固所以拥徒百万,跨有河朔,无所容足也。今邦国殄瘁,惠康未洽,士女企踵,所思者德。况公亲御戎马,上下劳惨,世子宜遵大路,慎以行正,思经国之高略,内鉴近戒,外扬远节,深惟储副,以身为宝。而猥袭虞旅之贱服,忽驰骛而陵险,志雉兔之小娱,忘社稷之为重,斯诚有识所以恻心也。唯世子燔翳捐褶,以塞众望,不令老臣获罪于天。
崔琰写信劝谏道:“我听说,沉溺于游玩打猎是《尚书》所告诫的;鲁隐公观看捕鱼,《春秋》也对此加以讥讽,这些都是周公和孔子的格言,是两部经典明确的道理。殷朝的教训就在不久前的夏朝,《诗经》说这并不遥远;在子日和卯日不奏乐,是《礼记》认为的禁忌,这些都是近代得失的例子,不能不深入体察。袁氏家族富强,但他们的子弟们放纵自己,游猎无度,奢侈浪费,听不到任何仁义的名声,于是明智的君子很快就有了离去的心意,勇猛的壮士也沦为他们吞并他人的工具。这正是他们虽然拥兵百万、占据黄河以北,最终却无立足之地的原因。如今国家疲敝,百姓尚未得到安宁,士人百姓都翘首以盼,所期盼的是仁德之政。况且明公(曹操)亲自率军征战,上下都劳苦不堪,世子您理应遵循正道,谨慎行事,思考治理国家的长远策略,对内借鉴近来的教训,对外弘扬远大的节操,深思自己作为继承人的责任,爱惜自己的身体。然而您却轻率地穿上猎人卑贱的服装,随意地在险峻之地纵马驰骋,心系追逐野鸡兔子的这点小乐趣,忘记了国家社稷的重任,这实在让有识之士感到痛心。希望世子能烧掉打猎用的遮蔽物,扔掉打猎穿的褶衣,以此来顺应大家的期望,也不要让我这个老臣因未能尽责劝谏而获罪于天。”
世子报曰:‘昨奉嘉命,惠示雅数,欲使燔翳捐褶,翳已坏矣,褶亦去焉。后有此比,蒙复诲诸。’
世子(曹丕)回信说:“昨日收到您美好的教诲,承蒙您赐予高雅的指点,要我烧掉猎具、丢弃猎服。如今,那些猎具已经被毁坏,猎服也已丢弃了。今后如果再有类似的行为,还望您能再次教诲我。”
太祖为丞相,琰复为东西曹掾属征事。
太祖(曹操)担任丞相后,崔琰再次被任命为东西曹的掾属,负责征辟人才等事务。
初授东曹时,教曰:‘君有伯夷之风,史鱼之直,贪夫慕名而清,壮士尚称而厉,斯可以率时者已。故授东曹,往践厥职。’
当初任命崔琰为东曹掾属时,曹操教诲他说:‘你具有伯夷一般的风骨,史鱼一样的耿直。贪婪的人仰慕你的名声会变得清廉,勇武的人听到对你的称赞会更加砥砺自己。这样的人足以作为时代的表率了。因此我任命你为东曹掾属,前去履行你的职责吧。’
魏国初建,拜尚书。
魏国初建时,崔琰被任命为尚书。
时未立太子,临菑侯植有才而爱。
当时太子之位尚未确立,临菑侯曹植才华横溢,深得曹操喜爱。
太祖狐疑,以函令密访于外。
太祖(曹操)犹豫不决,于是用密函的方式向朝中大臣们征求意见。
唯琰露板答曰:‘盖闻春秋之义,立子以长,加五官将仁孝聪明,宜承正统。琰以死守之。’
只有崔琰用公开的奏章回复说:‘我听说《春秋》大义,在于确立继承人时应以长子为先。况且五官将(曹丕)仁德孝顺、聪慧贤明,理应继承正统。我崔琰愿以死来捍卫这一原则。’
植,琰之兄女婿也。
曹植是崔琰哥哥的女婿。
太祖贵其公亮,喟然叹息,
太祖(曹操)赞赏他的公正无私,为此深深感叹,
〈《世语》曰:植妻衣绣,太祖登台见之,以违制命还家赐死。〉
(《世语》记载:曹植的妻子穿着违禁的华丽绣衣,太祖(曹操)登上高台看到后,认为她违反了规定,便下令将其遣送回家并赐死。)
迁中尉。
崔琰被升任为中尉。
琰声姿高畅,眉目疏朗,须长四尺,甚有威重,朝士瞻望,而太祖亦敬惮焉。
崔琰声音洪亮,仪态英挺,眉目疏阔清朗,胡须长达四尺,非常有威严和气度。朝中大臣们都对他十分景仰,而太祖(曹操)也对他既敬重又有所忌惮。
〈先贤行状曰:琰清忠高亮,雅识经远,推方直道,正色于朝。魏氏初载,委授铨衡,总齐清议,十有馀年。文武群才,多所明拔。朝廷归高,天下称仁。〉
(《先贤行状》中说:崔琰清廉忠诚,品德高尚,见识雅正深远,推崇方正耿直之道,在朝堂上总是神色严肃、刚正不阿。魏国初建之时,他被委以选拔官吏的重任,掌管舆论评议长达十多年。许多文武之才,都由他发现并提拔。朝廷对他高度敬重,天下人称赞他仁德。)
琰尝荐钜鹿杨训,虽才好不足,而清贞守道,太祖即礼辟之。
崔琰曾经推荐钜鹿人杨训,杨训虽然才干不算出众,但为人清廉坚贞、恪守正道,太祖(曹操)便以礼征召了他。
后太祖为魏王,训发表称赞功伐,褒述盛德。
后来太祖(曹操)成为魏王,杨训上表称赞他的功绩,颂扬他的盛德。
时人或笑训希世浮伪,谓琰为失所举。
当时有人嘲笑杨训迎合世俗、虚浮作伪,认为崔琰举荐错了人。
琰从训取表草视之,与训书曰:‘省表,事佳耳!时乎时乎,会当有变时。’
崔琰向杨训要来奏表的草稿看了看,然后写信给杨训说:‘我看了你的奏表,事情办得不错罢了!时势啊时势,总会有变化的时候。’
琰本意讥论者好谴呵而不寻情理也。
崔琰的本意是讥讽那些评论者只喜欢指责,却不去探究事情的实际情理。
有白琰此书傲世怨谤者,太祖怒曰:‘谚言“生女耳”,“耳”非佳语。“会当有变时”,意指不逊。’
有人举报崔琰的这封信流露出傲视世人、怨恨诽谤的情绪,太祖曹操愤怒地说:‘俗话说“生个女儿罢了(生女耳)”,这个“耳”字不是什么好话。而那句“时机到了,总会有变化的时候(会当有变时)”,意在表达不恭顺。’
于是罚琰为徒隶,使人视之,辞色不挠。
于是,崔琰被判处了徒隶之刑,曹操派人观察他,发现他的言辞和神色都毫不屈服。
太祖令曰:‘琰虽见刑,而通宾客,门若市人,对宾客虬须直视,若有所瞋。’
太祖曹操下令说:‘崔琰虽然受到了刑罚,却依然和宾客来往,门前像市集一样热闹,他面对宾客时胡须卷曲、双目直视,好像心怀愤怒。’
遂赐琰死。
于是下令赐死崔琰。
〈《魏略》曰:人得琰书,以裹帻笼,持其笼行都道中。时有与琰宿不平者,遥见琰名著帻笼,从而视之,遂白之。太祖以为琰腹诽心谤,乃收付狱,髡刑输徒。前所白琰者又复白之云:‘琰为徒,虬须直视,心似不平。’时太祖亦以为然,遂欲杀之。乃使清公大吏往经营琰,敕吏曰:‘三日期消息。’琰不悟,后数日,吏故白琰平安。公忿然曰:‘崔琰必欲使孤行刀锯乎!’吏以是教告琰,琰谢吏曰:‘我殊不宜,不知公意至此也!’遂自杀。〉
(《魏略》记载:有人得到崔琰的书信,用它来包裹头巾盒子,然后拿着这个盒子在都城的大道上行走。当时有个与崔琰有旧怨的人,远远看见崔琰的名字写在头巾盒子上,便上前查看,随即将此事告发。太祖(曹操)认为崔琰这是心怀不满、恶意诽谤,于是将他逮捕下狱,判处剃去头发的髡刑并罚作苦役。之前告发崔琰的人又再次告发说:‘崔琰服刑期间,胡须卷曲,目光直视,心中似乎很不服气。’当时太祖(曹操)也认为确实如此,便想杀掉他。于是派了一位看似公正的大臣去处理崔琰,并命令他说:‘三天内回来报告消息。’崔琰没有领会其中的暗示,几天后,那位大臣故意回报说崔琰平安无事。曹操愤怒地说:‘崔琰是一定要逼我亲自对他动刀子吗!’大臣将这番话告诉了崔琰,崔琰向他致谢说:‘我实在太不应该了,不知道主公的意图竟到了这个地步!’于是自杀了。)
始琰与司马朗善,晋宣王方壮,琰谓朗曰:‘子之弟,聪哲明允,刚断英跱,殆非子之所及也。’
起初崔琰与司马朗关系很好,当时晋宣王(司马懿)正值壮年,崔琰对司马朗说:‘你的弟弟聪明、明智、通达、公正,性格刚毅果决,才能英挺出众,恐怕不是你所能比得上的啊。’
〈臣松之案:‘跱’或作‘特’,窃谓‘英特’为是也。〉
(臣裴松之考证:‘跱’字有的版本写作‘特’,我个人认为‘英特’这个词是对的。)
朗以为不然,而琰每秉此论。
司马朗不认同这个看法,但崔琰每次都坚持这个论点。
琰从弟林,少无名望,虽姻族犹多轻之,而琰常曰:‘此所谓大器晚成者也,终必远至。’
崔琰的堂弟崔林,年轻时没有什么名望,即使是姻亲家族也多有轻视他的人,但崔琰却常说:‘这就是所谓的“大器晚成”啊,他最终必定能达到很高的成就。’
涿郡孙礼、卢毓始入军府,琰又名之曰:‘孙疏亮亢烈,刚简能断,卢清警明理,百炼不消,皆公才也。’
涿郡的孙礼、卢毓刚加入丞相府时,崔琰评价他们说:‘孙礼为人坦荡、品格高尚刚烈,行事刚毅、简约、有决断;卢毓为人清廉、机敏、通晓事理,像经过千锤百炼的真金,不会被熔炼消磨。他们都是能担任三公的栋梁之才。’
后林、礼、毓咸至鼎辅。
后来,崔林、孙礼、卢毓都官至三公之位。
及琰友人公孙育、宋阶早卒,琰抚其遗孤,恩若己子。
当崔琰的朋友公孙育、宋阶早逝后,崔琰抚养他们的遗孤,恩情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。
其鉴识笃义,类皆如此。
他鉴识人才、笃守道义的事迹,大都像这样。
〈《魏略》曰:明帝时,崔林尝与司空陈群共论冀州人士,称琰为首。群以‘智不存身’贬之。林曰:‘大丈夫为有邂逅耳,即如卿诸人,良足贵乎!’〉
(《魏略》记载:魏明帝时期,崔林曾与司空陈群一同评论冀州的人物,称赞崔琰是其中的第一。陈群用‘智慧不能保全自身’来贬低崔琰。崔林反驳说:‘大丈夫的遭遇有时会遇到不幸罢了,难道像您这样的人,就真的值得尊贵吗!’)
初,太祖性忌,有所不堪者,鲁国孔融、
当初,太祖(曹操)生性猜忌,对于他所不能容忍的人,有鲁国的孔融、
〈融字文举。《续汉书》曰:融,孔子二十世孙也。高祖父尚,钜鹿太守。父宙,太山都尉。融幼有异才。时河南尹李膺有重名,敕门下简通宾客,非当世英贤及通家子孙弗见也。融年十馀岁,欲观其为人,遂造膺门,语门者曰:‘我,李君通家子孙也。’膺见融,问曰:‘高明父祖,尝与仆周旋乎?’融曰:‘然。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,同德比义而相师友,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也。’众坐奇之,佥曰:‘异童子也。’太中大夫陈炜后至,同坐以告炜,炜曰:‘人小时了了者,大亦未必奇也。’融答曰:‘即如所言,君之幼时,岂实慧乎!’膺大笑,顾谓曰:‘高明长大,必为伟器。’山阳张俭,以中正为中常侍侯览所忿疾,览为刊章下州郡捕俭。俭与融兄褒有旧,亡投褒。遇褒出,时融年十六,俭以其少不告也。融知俭长者,有窘迫色,谓曰:‘吾独不能为君主邪!’因留舍藏之。后事泄,国相以下密就掩捕,俭得脱走,登时收融及褒送狱。融曰:‘保纳藏舍者融也,融当坐之。’褒曰:‘彼来求我,罪我之由,非弟之过,我当坐之。’兄弟争死,郡县疑不能决,乃上谳,诏书令褒坐焉。融由是名震远近,与平原陶丘洪、陈留边让,并以俊秀,为后进冠盖。融持论经理不及让等,而逸才宏博过之。司徒大将军辟举高第,累迁北军中候、虎贲中郎将、北海相,时年二十八。承黄巾残破之后,修复城邑,崇学校,设庠序,举贤才,显儒士。以彭璆为方正,邴原为有道,王修为孝廉。告高密县为郑玄特立一乡,名为郑公乡。又国人无后,及四方游士有死亡者,皆为棺木而殡葬之。郡人甄子然孝行知名,早卒,融恨不及之,乃令配食县社。其礼贤如此。在郡六年,刘备表融领青州刺史。建安元年,征还为将作大匠,迁少府。每朝会访对,辄为议主,诸卿大夫寄名而已。司马彪《九州春秋》曰:融在北海,自以智能优赡,溢才命世,当时豪俊皆不能及。亦自许大志,且欲举军曜甲,与群贤要功,自于海岱结殖根本,不肯碌碌如平居郡守,事方伯、赴期会而已。然其所任用,好奇取异,皆轻剽之才。至于稽古之士,谬为恭敬,礼之虽备,不与论国事也。高密郑玄,称之郑公,执子孙礼。及高谈教令,盈溢官曹,辞气温雅,可玩而诵。论事考实,难可悉行。但能张磔网罗,其自理甚疏。租赋少稽,一朝杀五部督邮。奸民污吏,猾乱朝市,亦不能治。幽州精兵乱,至徐州,卒到城下,举国皆恐。融直出说之,令无异志。遂与别校谋夜覆幽州,幽州军败,悉有其众。无几时,还复叛亡。黄巾将至,融大饮醇酒,躬自上马,御之涞水之上。寇令上部与融相拒,两翼径涉水,直到所治城。城溃,融不得入,转至南县,左右稍叛。连年倾覆,事无所济,遂不能保鄣四境,弃郡而去。后徙徐州,以北海相自还领青州刺史,治郡北陲。欲附山东,外接辽东,得戎马之利,建树根本,孤立一隅,不与共也。于时曹、袁、公孙共相首尾,战士不满数百,谷不至万斛。王子法、刘孔慈凶辩小才,信为腹心。左丞祖、刘义逊清隽之士,备在坐席而已,言此民望,不可失也。丞祖劝融自讬强国,融不听而杀之。义逊弃去。遂为袁谭所攻,自春至夏,城小寇众,流矢雨集。然融凭几安坐,读书论议自若。城坏众亡,身奔山东,室家为谭所虏。张璠《汉纪》曰:融在郡八年,仅以身免。帝初都许,融以为宜略依旧制,定王畿,正司隶所部为千里之封,乃引公卿上书言其义。是时天下草创,曹、袁之权未分,融所建明,不识时务。又天性气爽,颇推平生之意,狎侮太祖。太祖制酒禁,而融书啁之曰:‘天有酒旗之星,地列酒泉之郡,人有旨酒之德,故尧不饮千锺,无以成其圣。且桀纣以色亡国,今令不禁婚姻也。’太祖外虽宽容,而内不能平。御史大夫郗虑知旨,以法免融官。岁馀,拜太中大夫。虽居家失势,而宾客日满其门,爱才乐酒,常叹曰:‘坐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,吾无忧矣。’虎贲士有貌似蔡邕者,融每酒酣,辄引与同坐,曰:‘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’其好士如此。《续汉书》曰:太尉杨彪与袁术婚姻,术僭号,太祖与彪有隙,因是执彪,将杀焉。融闻之,不及朝服,往见太祖曰:‘杨公累世清德,四叶重光,周书“父子兄弟,罪不相及”,况以袁氏之罪乎?易称“积善馀庆”,但欺人耳。’太祖曰:‘国家之意也。’融曰:‘假使成王欲杀召公,则周公可得言不知邪?今天下缨緌搢绅之士所以瞻仰明公者,以明公聪明仁智,辅相汉朝,举直措枉,致之雍熙耳。今横杀无辜,则海内观听,谁不解体?孔融鲁国男子,明日便当褰衣而去,不复朝矣。’太祖意解,遂理出彪。《魏氏春秋》曰:袁绍之败也,融与太祖书曰:‘武王伐纣,以妲己赐周公。’太祖以融学博,谓书传所纪。后见,问之,对曰:‘以今度之,想其当然耳!’十三年,融对孙权使,有讪谤之言,坐弃市。二子年八岁,时方弈棋,融被收,端坐不起。左右曰:‘而父见执,不起何也?’二子曰:‘安有巢毁而卵不破者乎!’遂俱见杀。融有高名清才,世多哀之。太祖惧远近之议也,乃令曰:‘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,然世人多采其虚名,少于核实,见融浮艳,好作变异,眩其诳诈,不复察其乱俗也。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,以为父母与人无亲,譬若鲊器,寄盛其中,又言若遭饥馑,而父不肖,宁赡活馀人。融违天反道,败伦乱理,虽肆市朝,犹恨其晚。更以此事列上,宣示诸军将校掾属,皆使闻见。’《世语》曰:融二子,皆龆龀。融见收,顾谓二子曰:‘何以不辞?’二子俱曰:‘父尚如此,复何所辞!’以为必俱死也。臣松之以为《世语》云融二子不辞,知必俱死,犹差可安。如孙盛之言,诚所未譬。八岁小儿,能玄了祸福,聪明特达,卓然既远,则其忧乐之情,宜其有过成人,安有见父收执而曾无变容,弈釭不起,若在暇豫者乎?昔申生就命,言不忘父,不以己身将死而废念父之情也。父安犹尚若兹,而况于颠沛哉?盛以此为美谈,无乃贼夫人之子与!盖由好奇情多,而不知言之伤理。〉
(孔融字文举。《续汉书》记载: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孙。他的高祖父孔尚,曾任钜鹿太守。父亲孔宙,曾任太山都尉。孔融年幼时就才华出众。当时河南尹李膺名望很高,他吩咐门下筛选宾客,如果不是当世的英才贤士以及世代有交情的朋友的子孙就不接见。孔融年仅十余岁,想看看李膺是怎样的人,于是来到李膺家门前,对守门人说:‘我是李君世代交好的朋友的子孙。’李膺见到孔融,问道:‘您尊贵的父辈或祖辈,曾经与我交往过吗?’孔融回答说:‘是的。我的先祖孔子与您的先祖李老君(老子),品德道义相同,互为师友,那么我和您自然是世代交好的朋友了。’在座的宾客都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奇,一致说:‘真是个不平凡的孩子。’太中大夫陈炜后来才到,同座的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,陈炜说:‘一个人小时候聪明,长大了未必就出色。’孔融回答说:‘照您这么说,您小的时候一定很聪明吧!’李膺大笑起来,看着孔融说:‘您长大后,必定会成为栋梁之才。’山阳人张俭,因为品行端正而被中常侍侯览所嫉恨,侯览为此发布文书下令各州郡捉拿张俭。张俭与孔融的哥哥孔褒是旧识,便逃去投奔孔褒。正巧孔褒不在家,当时孔融年仅十六岁,张俭看他年幼就没有告诉他实情。孔融见张俭是位长者,面有窘迫之色,便对他说:‘难道我就不能做您的主人吗!’于是把他留下并藏匿起来。后来事情泄露,国相等官员秘密前来搜捕,张俭得以逃脱,孔融和孔褒当即被逮捕下狱。孔融说:‘收留并藏匿他的人是我,应该由我来承担罪责。’孔褒说:‘他来投奔我,罪责在我,与弟弟无关,应该由我承担。’兄弟二人争相赴死,郡县官吏难以决断,于是上报朝廷审理,最终诏书命令孔褒承担罪责。孔融因此名声远扬,与平原人陶丘洪、陈留人边让,都因才华出众,成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。孔融在立论和处理事务方面不如边让等人,但他的才情和学识的广博却超过了他们。司徒和大将军都征召他并给予很高的评级,他屡次升迁,历任北军中候、虎贲中郎将、北海相,当时年仅二十八岁。在经历黄巾之乱的破坏后,他修复城池,尊崇学校,设立庠序,举荐贤才,表彰儒士。他举荐彭璆为方正,邴原为有道,王修为孝廉。他通告高密县为郑玄专门设立一个乡,命名为郑公乡。此外,对于国中没有后代的人,以及四方游学之士在此去世的,他都为他们准备棺木并予以安葬。郡人甄子然以孝行闻名,但很早就去世了,孔融很遗憾未能结识他,于是下令让他在县社接受祭祀。他礼贤下士到如此地步。在北海郡六年,刘备上表推荐孔融兼任青州刺史。建安元年(公元196年),他被征召回朝廷任将作大匠,后升任少府。每次朝会应对,他总是议论的主导者,其他公卿大夫不过是挂名而已。司马彪的《九州春秋》记载:孔融在北海时,自认为才智充足,才华盖世,当时的英雄豪杰都比不上他。他也自怀大志,想兴兵耀武,与群雄争功,在海岱地区(山东半岛)建立自己的根基,不甘心只做一个平庸的郡守,仅仅侍奉州牧、按时参加朝会。然而他所任用的人,多是些追求新奇、品行轻浮之辈。对于那些钻研古籍的学者,他则虚伪地表示恭敬,礼节虽然周到,却不与他们谈论国事。对于高密人郑玄,他称之为郑公,执子孙之礼。他高谈阔论,发布的教令文告充满官府,言辞温文尔雅,值得玩味诵读。但若要考察其实际内容,却很难完全实行。他只能设置一个大的框架,但在具体治理上却非常疏忽。赋税稍微拖延,他一个早上就杀了五个部的督邮。对于奸民和贪官污吏扰乱朝政和市场,他也无力整治。幽州的精锐部队发生叛乱,一路打到徐州,最终兵临城下,全城都感到恐惧。孔融亲自出城说服他们,使他们没有了异心。随后他与别部校尉密谋夜袭幽州军,幽州军大败,孔融收编了他们的全部人马。但没过多久,这些人又再次叛变逃亡了。黄巾军即将到来时,孔融大饮醇酒,亲自上马,在涞水之上抵御敌军。贼寇命令主力部队与孔融对峙,而两翼部队则直接涉水,直取他治理的城池。城池被攻破,孔融无法进入,只好转到南边的县城,他身边的人也渐渐叛离。他连年失败,一事无成,最终无法保全四境,只好弃郡而去。后来他迁到徐州,仍以北海相的身份兼任青州刺史,在郡的北部边境治理。他想依附山东的势力,对外联络辽东,以获得战马的优势,建立自己的根基,在一方孤立发展,不与他人合作。当时曹操、袁绍、公孙瓒的势力犬牙交错,孔融的士兵不足数百人,谷物不到一万斛。他信任王子法、刘孔慈这些能言善辩但才能低下的人为心腹。而像左丞祖、刘义逊这样清正俊逸的士人,只是被安置在宾客之列,孔融说这些人是民心所向,不可失去。左丞祖劝孔融依附一个强大的势力,孔融不听,反而杀了他。刘义逊便弃他而去。于是孔融遭到袁谭的攻击,从春天打到夏天,城池小而敌军众多,流矢像雨一样密集。然而孔融却靠着几案安坐,读书论事,神色自若。城破人亡后,他只身逃往山东,家室都被袁谭俘虏。张璠的《汉纪》记载:孔融在郡八年,最后仅以身免。汉献帝刚定都于许县时,孔融认为应当大致依照旧制,划定京畿,将司隶校尉所管辖的地区正式定为千里封畿,于是带领公卿上书陈述其理由。当时天下初创,曹操和袁绍的势力尚未分出高下,孔融所陈述的建议,是不识时务的。他又天性率直,很任着自己的性子来,对太祖(曹操)颇为轻慢。太祖(曹操)下达禁酒令,孔融却写信嘲讽他说:‘天上有酒旗星,地上有酒泉郡,人有爱饮美酒的德行,所以尧帝如果不饮千钟酒,就无法成就他的圣德。况且桀、纣是因为女色而亡国,如今的法令却不禁止婚姻。’太祖(曹操)表面上虽然宽容,但内心却无法平息怒气。御史大夫郗虑领会了太祖(曹操)的意图,依法罢免了孔融的官职。一年多后,孔融被任命为太中大夫。他虽然居家失势,但门前宾客络绎不绝。他喜爱人才,喜欢饮酒,常常感叹说:‘只要座上宾客常满,樽中之酒不空,我就没有忧愁了。’有个虎贲军士长得像蔡邕,孔融每次喝到酒酣之时,总会把他拉来同坐,说:‘虽然没有了那位老成人,但还能看到他的仪容风范。’他喜爱士人到如此地步。《续汉书》记载:太尉杨彪与袁术有姻亲关系,袁术僭越称帝后,太祖(曹操)与杨彪有了嫌隙,便借此逮捕了杨彪,准备将他处死。孔融听说后,来不及穿上朝服就去见太祖(曹操)说:‘杨公家累世清德,四代皆居高位,荣耀显赫。《周书》上说“父子兄弟,罪不相及”,何况是因袁术的罪过呢?《易经》称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”,难道这只是骗人的话吗?’太祖(曹操)说:‘这是国家的意思。’孔融说:‘假使周成王要杀召公,周公能说自己不知道吗?如今天下戴着官帽的士大夫之所以敬仰您,是因为您聪明仁智,辅佐汉室,任用正直之士,罢黜奸邪之人,使天下达到太平和睦。如今您滥杀无辜,海内之士看到听到,谁能不心灰意冷?我孔融是鲁国一介男子,明天就将撩起衣服离开,不再上朝了。’太祖(曹操)心意动摇,于是便审理查明,释放了杨彪。《魏氏春秋》记载:袁绍失败后,孔融写信给太祖(曹操)说:‘武王伐纣,把妲己赏赐给了周公。’太祖(曹操)因为孔融学识渊博,以为这是史书所载。后来见到孔融,便问起此事,孔融回答说:‘以今天的事情来推测,我想当然是这样了!’建安十三年(公元208年),孔融在接待孙权的使者时,言语间有讥讽诽谤之辞,因此被判处弃市之刑。他的两个儿子当时八岁,正在下棋,孔融被捕时,他们端坐不动。旁边的人说:‘你们的父亲被抓了,为什么还不起来?’两个儿子回答说:‘巢都被毁了,蛋还能保全吗?’于是他们也一同被杀害。孔融名望高,才情清雅,世人多为他感到悲哀。太祖(曹操)害怕远近之人的议论,于是下令说:‘太中大夫孔融已经伏法了,但世人多采信他的虚名,而少于核实。他们看到孔融言辞浮华,喜欢标新立异,被他的欺诈所迷惑,就不再考察他败坏风俗的行为了。本州人说平原人祢衡接受并传播孔融的言论,认为父母与子女没有亲情,好比是一个容器,子女只是暂时寄存在里面;又说如果遭遇饥荒,而父亲品行不端,宁可去救济别人。孔融违背天理,颠倒人伦,败坏纲常,即使在街市上处死他,还嫌太晚了。现将此事一一列出,向各军将校和属官宣布,让所有人都听到看到。’《世语》记载:孔融的两个儿子都还是换牙的年纪。孔融被捕时,回头对两个儿子说:‘为什么不逃走?’两个儿子都回答说:‘父亲尚且如此,我们还逃到哪里去呢!’他们认为必定会一同赴死。臣裴松之认为,《世语》所说孔融二子不逃走,是因为知道必死无疑,这个说法还算可以理解。至于孙盛的说法,我实在无法理解。八岁的小孩,怎么能洞悉祸福的玄机?即便他们聪明过人,远超常人,那么他们的忧乐之情也应该比成年人更强烈,怎么会看见父亲被捕而面不改色,坐在棋盘前不起身,如同闲暇安逸一般呢?从前申生临死前,说不忘记父亲,不因自己将死而废弃对父亲的思念之情。父亲安好时尚且如此,何况是身处危难之中呢?孙盛把这件事当作美谈,这难道不是在加害那两个孩子吗!这大概是因为他好奇心太重,而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有悖常理。)